2009年2月20日 星期五

朱熹的歷史世界(1)北宋-國是的由來

2007年中開始往返於兩岸之間,對於知識份子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有了疑惑,回台灣時在每天長時間工作之後,在公司宿舍裡頭開始讀起了余英時,不過後來又飛往大陸,書就這樣擱下了,直到一年多之後,農曆年前才又重拾起《朱熹的歷史世界》,我的歷史學家朋友WJZ說無聊的時候可以做很多事,但是我卻選擇了閱讀一千一百多頁的論文,真的是太無聊了!

宋過於前人者數事,皆漢唐所不及:
  • 人君宮中,自行三年之喪。
  • 外言不入於梱。
  • 未及末命,即立族子為皇嗣。
  • 不殺大臣及言事官。
後三代說法所採用的恰恰是文化史而不是政治史的觀點,以聲明文物、道德仁義為座標,則後三代中宋居於主位,漢、唐反在賓位。


宋太祖的母親和妻子都信仰佛教,他本人也是佛教的一位護法者,太祖用文吏奪武臣之權主要是為了使趙宋王朝不致重蹈晚唐、五代的覆轍,並非出於一時之好尚,宋代皇帝重振進士貢試和優容士大夫,正是因為他們迫切需要士階層的支持,趙宋王朝建立時,一方面既不像李唐可以恃關隴集團和山東門第為其社會基礎,另一方面又深恐唐末五代以來驕兵悍將將隨時可以顛覆其政權。

宋太宗擴大重建昭文館、史館、集賢院三館,以待天下賢俊,並詔諸儒編纂大規模類書如《太平預覽》1000卷、《文苑英華》1000卷、《太平廣記》500卷、《神醫普救》1000卷,只能證明太宗重視科舉出身的士大夫,而不是嚴肅意意下的獎掖儒學。

科舉在五代雖然常進行,但性質已全變,成為武人子弟的出身資格,科舉在五代已經徹底武人化了,到了宋代,考試的設計則更嚴密,封彌和謄錄為科舉的公正性提供了更大的保證,皇帝親試及進士唱第、宰相宣讀經文,都可看作宋代的重要特色。

漢初常以列侯為丞相,列侯非有軍功不能獲致,唐代290年中共得6442人,平均每年不過二、三十名進士,不夠應付唐代內外職官的需求,宋代進士正式取代了漢代侯爵的資格,已是拜相的必備條件,這是士的政治地位上昇的一個顯著的象徵。

宋代儒學復興的第一階段是古文運動,始於柳開(947-1000)、孫何(961-1003),而成熟於慶曆時期,回向三代則一直是這一運動的主導觀念,回向三代的意識大盛於仁宗之世,漢代的復古更化是由漢武帝發動的,宋仁宗時代回向三代的大運動則起於士大夫之間。

胡瑗、孫復、石介儒學復興開始時具有兩層特色,第一是說經,第二是說經的重點在推明治道,法其意三個字道破了回向三代運動的真精神所在,慶曆與熙寧兩次變法都是這一運動的直接後果。

先秦的士主要是以仁亦即道為己任,他們是價值世界的承擔者,而天下則不在他們的肩上。唐代仍沿襲南北朝舊習,以門第相尚,而門第中人也自以為天下是屬於他們的,士在政治上不能和門第子弟平等競爭,激憤之餘,轉而投靠藩鎮。

以范仲淹為宋代士大夫的典範,是北宋以來士階層的共識,以天下為己任可以視為宋代士的一種集體意識,表現在不同層次與方式上面,更非動輒變提升到道德秩序全面重建的高度,義莊與鄉約同是地方性制度,也同具有以禮化俗的功能,他們同時出現在十一世紀中葉,表示士大夫已明確地認識到:治天下必須從建立穩定的地方制度開始。

士的功能早就是牧民了,但因士的牧民有至與不至的分別,於是才有正式建立政治組織的需要:卿大夫與士的上下分化便是這樣產生的,士大夫自始便是直接為天下、為萬民而存在的,並不是因為君分吾以天下而後治之,君授吾以人民而後牧之,治天下是君和士大夫的共同點,王安石秉政更加深了士大夫與皇帝同治天下的觀念。

同治或共治所顯示的是士大夫的政治主體意識,雖然接受了權源在君的事實,卻毫不遲疑地將治天下的大任直接放在自己的身上,一方面將天下治亂的大任劃歸宰相,另一方面則要求皇帝北面以師經筵講官,在神宗即位前十年左右,儒家重建秩序的要求已從坐而言進入起而行的階段。

胡瑗是王安石變法的一個重要精神泉源,安石曾夢想仁宗取胡瑗作梁柱,以革新政治,這自然是落空了。李覯是從胡瑗轉為王安石的一個關鍵。

李覯(1009-1059)根據《周禮》寫出了〈周禮致太平論〉51篇,以《周禮》代表著三代文化的最後結晶,因此在詳細研究了這部經典之後,提出了系統的改革方案,不僅有托古改制的具體計畫,而且來積極地向當世有影響力的士大夫推薦他的各種論著。

禮樂、道德屬於劉彞所謂歷世不可變的體,王安石也同樣視之為先王治世之本,其終極根據則是天下之性或性命之理,因此也是歷世不可變的,詩書傳記百家之文是一條歷史主線,把體和用綰合在一起了,朱熹對新法頗多批評,但於《三經新義》推重如此,可見其獨立於政治之外的學術價值是不容抹煞的。

皇帝擁有的是最後的權源,任何帶有根本性質的變法或改制都必須從這個權力的源頭發動,君權的書機是出令,但這個令從參試、封駁到施行卻屬於三省,中書參試,門下封駁,尚書省施行,也只有經過這層層的程序,皇帝的令才取得合法性,總領三省的職權則屬於宰相。

從熙寧二年行新法以來,權力中心完全隨著王安石個人的職位而移動,神宗對王安石的絕對支持,君權與相權也暫時合而為一了,在一切大小爭論上,最後幾乎總是神宗遷就王安石,神宗主動將他的君權納入王安石相權的運行軌道。

宋代祖法,臺官必由皇帝任命,但一到神宗即位,無論是祖宗成法或仁宗新制,都一概置而不用,為了消弭朝廷上反新法的議論,神宗轉而以推薦臺諫的權柄付之王安石。

新法不再是王安石個人的關於改革的設計,它已是皇帝和士大夫共定的國是了,國是等於現代專制體制中所謂最高國策或正確路線,自然不容許異論相攬。

國是也就是唯一正確的治道,一切異論則代表流俗的各種錯誤意見,從前真宗且要異論相攬是由於國是的觀念還沒有成立,皇帝則高居一切議論-包括正確的和錯誤的之上,可以憑宸衷獨斷而任意去取,甚至隨時改變。

國是不能由皇帝以合其取捨者為標準而作單方面的決定,相反地,皇帝必須與士大夫共定國是,共治天下顯然是共定國是的邏輯引申,一切政爭都必自爭國是始,也祇有在國是確定了之後政爭才能息止。國是已定便不許有異論,持異論便是犯罪。

國是既定之後變成為國家的最高政治綱領,具有制度上的約束力,因此不但上面的朝廷不能任意改變,而下面的士大夫也不許再以議論相攬了,但國是的最後決定權始終握在皇帝的手上。

皇帝既參與了國是的決定程序,國是動搖勢將損害皇權的無上尊嚴,國是既在事實上總是皇帝和某一派的士大夫所共定,因而成為不容妄議的最高法度,故熙寧以來皇帝便不復能置身於黨爭之外或之上,這又是宋代政治史上一個重大的分化。

宋代黨爭和文字獄同源於士階層的內部分化和衝突,東漢黨錮是太學生集體清議的結果,他們抗議和攻擊的對象是行使皇權的宦官集團,明末東林黨人大體上仍可說是代表了士大夫集團和宦官勢力作鬥爭,唐代牛李兩黨的對峙雖然可能分別具有門第與科舉的社會背景,但兩黨在權力層面的正面衝突,則反而是內廷閹寺兩派的反影,宦官操縱黨爭的主軸終是無法否認的事實。

歐陽修在〈朋黨論〉中提出朋僅適用於君子,而不能誤用於小人,也可以視為對這一觀念進行自覺的轉化,政治觀念已是朋黨分化的一個重要因素。

朱熹〈與留丞相書〉是歐陽修〈朋黨論〉以後一篇最有突破性的大文字,歐陽修尚用朋字,朱熹則逕以黨字代之,歐陽修不過消極為君子有黨辯護,朱熹積極主張君子必須不斷擴大其黨,以達到共圖天下之事的政治目的,引其君以為黨而不憚是國是法度化以後才能出現的議論。

當時士大夫分化為朋黨的三個主要方式:
  • 權力關係:以宰相的進退為轉移。
  • 地域關係:同鄉的結合。
  • 學術思想的關係:道學之士與非道學之士的對立。
權力關係在黨爭中尤居於樞紐的地位,對黨爭中失敗的士大夫進行政治迫害的是宰相而不是皇帝。

元祐時,朝廷有所謂洛、川、朔三黨,洛黨者,以程正叔侍講為領袖,朱光庭、賈易、邵伯溫等為羽翼,賈易且與理學毫無淵源,不過因反對蘇軾之故,一度助程頤攻川黨而已,川黨者,以蘇軾為領袖,呂陶等為羽翼,朔黨者,以劉摯、梁燾、王巖叟為領袖,羽翼尤眾,蜀黨和洛黨都是攻擊新法的人。

神宗和安石合作的後期,權力意識在雙方都已浮現,君臣二人雖志同道合,但在權力中卻分別是君權和相權的中心,周圍各自形成了不同的權力集團。

在衝突日益激化的過程中,王安石對於政敵似乎也越來越不能容忍了,他在〈士師八成義〉中以守正自許而指斥異論者為邪誣,知識意義上的錯誤已升級為到道德意義上的邪惡了,這是所謂的自我正義化(self-righteousness)。

一切持異議的反對派則都成了鎮壓和打擊的對象,由於國是是長期性的最高政治綱領,一旦建立之後便很難再撼動它,因此憑藉國是而執政的一黨才能長期盤據在權力的中心。

王安石為了推行新法,在神宗的支持下,取得越來越大的相權,但權力對他來說祇是實現治天下理想的手段,而不是滿足個人野心和私刑的工具,但是他擴張相權的種種策略,卻為以後的權相開啟了方便之門,自神宗以下,直至南宋之亡,權相或權臣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政治舞台之上,哲宗朝的章惇、徽宗朝的蔡京、高宗朝的秦檜、寧宗朝的韓侂冑,以及理宗、度宗兩朝的賈師道。

神宗的母親宣仁后在神宗崩逝後以聽政的身份親自發動元祐的國是,是她和士大夫共定的,元祐朝徹底推翻神宗的國是終於激起了強烈的反響,所以宣仁后死後立即爆發了紹述運動,哲宗親政後改弦易轍,盡復熙寧、元豐之舊,和宰相章惇紹述的國是,然後才能進行凡元祐所革一切復之。

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,長期從之受學,又收藏了安石的《日錄》孤本,因此他對於新法背景的闡釋得到了新黨中人的普遍接受。蔡京之所以能用正邪判劃政治成份,而各依等級定賞罰,其合法的根據完全出於紹述已升級為國是這一事實,國是的負面功能至蔡京當政而登峰造極,反對派不但失去了異論的自由,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,而且還被戴上了邪等的帽子。

神宗所創立的國是觀念,經過哲宗紹聖(1094-1097)和徽宗崇寧(1102-1106)兩度紹述,終於成為宋代政治系統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大特徵,崇寧即取崇尚熙寧之義,紹述既是全面繼承神宗王安石的政治遺產,而國是則可稱之為整個遺產的主要標識。


朱熹的歷史世界(上冊)》,余英時 著,允晨文化出版,2003年08月。★
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》,余英時 著,允晨文化出版,2004年07月。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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